晨雨，雪夜，良辰锦时，怎可荒废于睡眠。

我喜欢雨，不折不扣喜欢雨。早晨只要听见雨响，我就兴奋起来，断然醒了瞌睡。依稀远眺，满目润绿，后院树林在雨中郁了起来，胧朦中让人想念……

 那年早春，我在河那边学校读书，周末放假回家，走在太平街上，突闻淅沥小雨，麻色路上飘洒麻样的雨，心身清新爽快，由着清爽，步履不疾不徐。忽觉雨息，抬眼望，倏见顶上添了片亮丽的圆形小花布，一位年纪比我还小的姑娘替我举伞撑蓬。沙沙雨落声，悄悄掉在心的下面，我不敢做声收了自在与她并行。路旁隐约有人冲着我们在喊“小雨、小雨”，借了余光望见她微嘟小嘴没去答理，倒让我记住了这个名字。       

“小哥回家哒”，清脆的声音伴着湿润的雨，啊——她认得我？！

雨把我们淋湿在一块，一种莫名高兴爬上了心头。她径直送我到家门口，乌亮翘尾的辫答子一闪，拖伞扭头即走。囫囵一声“谢谢”噎在了我嘴里。

 我喜欢她侧面柔美的曲线，还有一瞬而过黑亮的颜色。生平第一次感觉回家路那么仓促，太平街真不经走。

 麻石板上，丝雨缠绵，柔柔发辫仿若断桥杨柳轻轻拂过，若即若离。我迫不及待将雨中巧遇告诉我家小妹，还故作轻淡状描绘了“小雨”，这就轻意敲开了她的话匣。

小妹告诉我，小雨姓夏，比她高一届的同学，皮肤油润黝黑，眼睛透彻闪亮，有好事男生谑称她“黑牡丹”，小雨听之任之，不屑理会。她好文学，擅美术，大队学习委员, 还有……

既知小雨出处，又怕醒了门子，慌忙将小妹的话岔开。

我, 生性怯懦, 寡言少语，予人迟钝，对喜好及向往羞于表达，逆来顺受，至今仍是指导我行为的准则。

其时，兴“知识青年”上山下乡, 一声吆喝我妹追着同学到洞庭湖畔广阔天地练红心去了，随即我也被遣到湘西北纱厂去打工。“小雨”杳无踪辙。

……

我好看书习字，崇爱我们湘籍老先生的诗词翰墨，犹爱先生的《卜算子﹒咏梅》，全篇不落一个梅字，就把梅的铁铮风骨表现得淋漓尽致，干净彻底。冬日，初雪午后，我负责编绘工厂迎春墙报，情极自然踏着先生指引的方向，书此词作刊头。先生的字写得何等好呵！我，一秉虔诚，使浑身解数仅近其几分形似。于是借用烘托和点缀来补板，在横条边款涂抹淡淡湖蓝作底色，其上，施枯笔着浅绛划松枝。仿工笔重彩之手法将深赭及玫红腊光纸裁剪出梅的枝杆和花瓣，取金色泊纸勾勒梅虬劲形态。一本俊俏红梅跃然字画之间，依着雪花，仗着暮色神气起来。

翌日放晴，我绕道察看墙报白天效果,  透过晨光，昨夜神怡的刊头蔫在了墙上，整板墙报无精打采。看来书画之艺术必须讲究与光线和谐之搭配。立墙下望——心爱的梅花已被人撕揭了，揭薄痕迹鲜有。看来肇事者工作细致周到，作风温良严谨。我心存沮丧，贴近沮丧背后还黏上那么一点儿得意，连忙再造一株红梅植在墙头，如鱼得水温暖起来。

夜，又添雪，我不经意走近那片墙沿。有三两下中班的纺工在墙报前窃窃私语，指指点点，我仅能看到她们侧影，什么也听不见。只见其中一位轻挽长发窈宨少女几近光亮，我，亦步亦趋，定睛看——

    那是久违的曲线和颜色，曲线柔和舒展，颜色明亮黝黑。  

我，呆杵雪地，敛手垂袖，上身稍许前倾，双腿些微颤动，俯首甘为让她窃走了我的心爱。

望天，白絮横飞，迎风挫脸，好个十面埋伏的夜……